【江南小说】清水湖

小时候，村子里有一湾湖泊，湖泊不大，也不算太深，湖水清的可以看清楚湖底的鹅卵石，因而得名“清水湖”。我们小孩子每到夏天的时候就嫌热，常常不顾父母的喝斥到河里去戏水。我是个天生乖巧的孩子，而且又体弱多病，下水这种事就只能一直停留于想象，延伸到梦中。然而，我这个看似与清水湖无缘的孩子，却和她有着一段割舍不了的情感。

在我还是个只会爬的孩子时，很是淘气，家里人又忙于农活，根本无暇照看，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家养了六年的大黄狗——阿虎。据爸爸说，阿虎很有经验，它已经是四窝小狗的母亲了，我又没有阿虎高，把我交给阿虎，真可以省好多事。阿虎很是听话，爸爸下地时把我安安稳稳的放到了阿虎的身边，就锁上大门出去了。

阿虎和我俩一起趴在地上目送着爸爸离开，然后就看着那紧紧关闭的红大门，我们俩互相对视了一下，阿虎便直起身来，围着我绕圈圈。我就一直追着阿虎的尾巴跑，转啊转啊，怎么也抓不到，我就急了，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下，不动了。阿虎慢慢停止转圈，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就也看着它，用头去顶它的头，冷不防阿虎一下伸出舌头对着我肥嘟嘟的腮帮就舔了一下，麻麻的，湿湿的，好玩极了，我就也去抱它的头，想一下把它摁到地上，怎奈阿虎力气比我大得多，怎么都不倒，阿虎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挣脱我的胳膊，歪着脸在一旁坏笑。我气了，坐到地上哇哇大哭。阿虎便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回到我身边，撒娇一般用头轻轻的一下一下的顶着我那大头。我一把抓住阿虎身上的黄毛就啪啪的打了起来，阿虎一下也不动，任由我的小手拍打在它身上。直到我打累了，阿虎扭过头来哀哀的看着我，仿佛在问我：“出气了没？”我哧哧的笑了起来，一个仰身躺在了地上，阿虎就趴在我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黄昏时爸爸快回来时，阿虎拖着我到大门口，死死的盯着那扇紧闭的红大门，爸爸迟一刻不回来，阿虎就急的在原地打转，嘴里不停的不耐烦的哼哼着，夹着尾巴不肯放开，我几次好奇想揪过来，它都躲开了。大门一开，爸爸一下把我抱起来，亲一下，再看阿虎，早就一溜烟的跑出去了。我一直没懂它到底是那么急着去干吗，直到长大了才知道阿虎也有自己的生理需要，只是一直忍着。

别看我只会爬，可也不会那么安生的只坐着，我在偌大的院子里东西南北任闯着。自家院子也不是什么安全设施良好的游乐城。阿虎就得时时刻刻注意着我是不是爬到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一看什么不对，立刻想叼小狗一样咬着我的小棉袄把我拖回来。我时常会好奇捕鼠夹子的结构，所以总也忍不住的向那边爬，阿虎又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把我往回拖。爸爸回来的时候，阿虎一个劲的冲着捕鼠夹吠，爸爸便领会了，撤去捕鼠夹子。奶奶说，生你的是你妈妈，养你的却是阿虎啊。要不是阿虎，我的每一个手指都可能被捕鼠夹子打掉。

在阿虎的陪伴下，我一天天长大，很快就赶上了它的个子。我第一次离开院子，阿虎照例跟在我身旁，时快时慢，探探路，回头看看我。我发现的第一个好玩的地方便是清水湖畔。我摇摇晃晃的赤脚踩在湖泊的鹅卵石上，阿虎时而跟在我身后，嗅嗅我的小脚丫子，时而欢腾起来，上蹿下跳。我就追着它打打闹闹，宛若一对亲密的好伙伴。阿虎是条爱干净的好狗，我抱着它的时候从没有觉得它有多臭，得益于清水湖的水。我听爷爷说，当阿虎小时候被抱来的时候，爷爷带它到清水湖洗澡，吓得那小子哆哆嗦嗦的不敢下水，是爷爷硬把它拖下水，摁在湖里洗的澡。上岸后，阿虎一个劲的打着冷战，爷爷不管它，自顾自的在岸边躺着晒太阳。阿虎无奈的连打了六个喷嚏，哀怨的看着爷爷，却也只能趴在爷爷身边。谁知从那以后那小东西还爱上了洗澡这回事了，每每闲着没事时，必定到清水湖里游上那么一圈，上岸把浑身上下都抖一下，高高兴兴的往家跑。现在小东西变成了看小东西的老东西了，却也不忘时常去洗洗澡解解馋。我玩累了时候就躺在青石上睡大觉，阿虎眼见我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就屁颠屁颠的往湖边跑，跑几步还不忘回头看看我，就像我会阻止它洗澡，它是偷偷去的一样。然而时至今日我才懂得我误解了它的好意。他会在一片开阔的水域里游来游去，可始终保持着能看清我的视野。我有时也会想逗一逗它，假装眯着眼，看它进了湖，正在水里玩得尽兴时突然一下坐起身来往山上跑。阿虎一下就看见了，狂吠着从水里游到岸边，终究我跑不过它，还没跑出五十米就被它追上，和我一起呼呼的喘着气，低低的哼着不成调的牢骚。

我以为我会在这小山村里玩一辈子，阿虎也会陪着我玩上一辈子。然而我太天真了，我忽略了时间会流逝。我在一天天长高，我终于可以一下把坏笑的阿虎摁倒在地上，阿虎再也不用撒娇讨好的安慰我这个淘气鬼。我没想过在我七岁的时候，一个下着大雪的早上，我穿着厚厚的棉袄叫阿虎叫了半天没见阿虎出来，便跑进阿虎的窝棚里，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在我眼里，阿虎一向是高大强壮的，我从来没见过它蜷缩作一团颤抖的样子，甚至在我们那次意外遭遇野狼时阿虎也是奋力狂吠，没有丝毫畏惧。然而阿虎今天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我一把把阿虎抱在了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暖暖阿虎的身体。我明显感受到了阿虎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还有是不是那冷的要命的颤抖。我们把厨房的煤坑腾出来，给阿虎做了个简单的窝棚。让阿虎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可以借助炉火扛过去。

爷爷请来了当地有名的兽医来看阿虎。兽医看了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便让我们一家人的心冷到了极点。“老了。”坚硬冰冷的音符重重的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阿虎十五岁了，对于狗们来说，确实已经到了耄耋高龄。兽医摇摇头，连出诊费都没有收，自顾自的离开了。爷爷一声不响地抽着烟，一包旱烟在那一盏茶的工夫就化作了满屋子的云雾。妈妈和奶奶早就忍不住了，一人一只手抚摸着阿虎的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着。爸爸借故出去了，我想也不会太好受。阿虎仿佛看出了自己的命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早就泣不成声，不敢正视阿虎的眼睛。

后来听奶奶说，它最后在看我时，眼里闪烁着泪滴。奶奶还说，阿虎是个苦命的雌狗，生过那么多的狗仔，都让邻村的抱去，或是卖到了城里。每一次看着孩子被抱走时，它都跟着，眼泪汪汪的送到村口，直到抱狗仔的人撵着它走，阿虎才停下来，眼睁睁看着人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在它有情感世界里，我是唯一一个留在它身边的孩子，它是爱我的，所以走的时候心里放不下我。诚然我也爱着它，不然不会在那个冬季天天去看它。

某个清晨，我去看阿虎时，阿虎突然活蹦乱跳的扑到我怀里，阿虎绕着地上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然后冲出屋去，我跟着他跑，追上它时，看到它在清水湖里自由自在的洗着澡，洗啊，洗啊。我就乐了，欢喜的拍着手。阿虎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回头向湖中心游去，清水湖突然变得无边无际，阿虎就一直向前游着，我在岸上急的直跺脚，大声嚷着阿虎你回来。阿虎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游着。我大叫一声不要，然后就从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只是一场梦。我下床，就看到妈妈从门外走了进来，有一些失魂落魄。我没空问妈妈，便向门外跑去。妈妈一下拦住我，问我去哪。我说去看阿虎啊，妈妈说你不用去了，我再问，妈妈就什么都不说了。终究阿虎没能熬得过这个冬季，我只记得，在我跑到厨房时，只看见一个大大的空空的窝棚。我问爸爸阿虎……阿虎它去哪了？我不需要回答，我只是……我只是想问问。我努力的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在严重直打转，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阿虎。

后来我长大以后，爸爸告诉我说阿虎埋在了清水湖边，具体是哪已经不清楚了，因为清水湖现在长满了芦草，再也没有了往日那么清澈。我每每驻足于清水湖，都能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