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买骨头（情感小说）

院子里一棵梧桐树。蔡仁和女人孩子坐在梧桐树下吃午饭。

饭是女人新蒸的馒头，绿豆汤，老萝卜咸菜。蔡仁拿起馒头刚要吃的时候，猛丁想起得先喂狗一块。蔡仁先前很少想到过喂狗，但这狗最近有些反常，他觉得该关心一下了。蔡仁掰下一块馒头扭过身子要投给狗时，才发现狗窝是空的。他知道狗又去了村长蔡德家了。蔡仁将那块馒头嚼在嘴里，心里却在想着狗又去了村长蔡德家，这使他觉得嘴里的馒头越嚼越不是滋味。他说：“这东西——它又去村长蔡德家了。”

女人瞟他一眼说：“去就去呗，一条狗。”

蔡仁说：“村长家又吃喝哩。”

女人说：“吃喝吃喝呗。”

蔡仁说：“它去村长家吃人家剩下的骨头。”

女人说：“吃就吃呗，骨头又不是肉。”

蔡仁看着女人，觉得和女人说不清楚。

这时候，前院村长蔡德家喝酒划拳的声音响亮地落在蔡仁一家三口的饭桌上。于是蔡仁把皮上沾了一层白盐的老萝卜咸菜也吃得寡淡寡淡。他说：

“咱去屋里吃吧。你听这喝酒划拳的声音多难听。”

女人说：“屋里多热哩。”

蔡仁说：“屋里热开电扇。”

女人说：“开电扇也是热。还费电。”

“费电也得开！翻天了你们！”蔡仁急了。

蔡仁常对女人发火。他一急上来女人就有些害怕。女人搬了饭桌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小声嘀咕：“冲俺娘们发啥火，有能耐你也弄个官当当。见天有酒喝有肉吃，狗也有骨头啃。”

女人的这句话蔡仁听得清清楚楚，搁在平时蔡仁早就火了，但现在蔡仁咽口饭把火气压下去了。他觉得不能因为一条狗和女人生气。闹得鸡飞狗跳墙，让前院村长蔡德听见了不好解释。

蔡仁说：“我没有发火。”

女人说：“你没有发火你这是干啥哩。”

蔡仁和蔡德是前后院邻居，没出五服的兄弟。蔡德家新盖的五间大瓦房的后墙上一溜开着五只窗户，不要说两口子吵架，就是后院放个屁，前院也能听出曲直平仄来。先前蔡仁两口子常吵架，蔡德两口子也常过来劝架。

蔡仁在看一眼咄咄逼人的女人，又看一眼前院村长蔡德家的那一溜开着的后窗户，咬一口馒头把嘴堵住，心里说：“真是想不到，女人要反天了，狗也嫌家贫了。

蔡仁本不爱养狗，是儿子去姥姥家串亲戚带回来的，当时带回来两只。刚带回来时，那小东西长得肉肉的憨态可爱，所以蔡仁就没说什么。可到了晚上，两个小东西找奶吃，吱喳叫个不停，搅得蔡仁两口子一夜都没睡好觉，天明蔡仁就要处理掉，但儿子不让，跟他哭闹，蔡仁没办法，说儿子咱家你是爹。女人也嫌烦，说长大了养不起。就唬弄着儿子给了前院蔡德家一只。蔡仁当时说挨门俩狗，别说小蟊贼，就是飞毛腿来了也进不了院子。这是两年前的事。当然那时候前院蔡德还没有当村长。但是今年春天，就在前院蔡德当了村长不久，他家的那条狗被一块骨头卡在喉咙里憋死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蔡仁家的这条狗也开始朝蔡德家里跑了，有时候一天不回来，甚至晚上也不回家。

蔡仁将一口淡饭抻脖子咽下，看一眼儿子说：“去，你把狗叫回来。”

儿子不满地看一眼蔡仁说：“我叫不回来。它不回来。”

“叫不回来你会拿块馍哄它回来！”蔡仁又有些急。

儿子推不过，就拿了馍去了前院村长蔡德家，但不一刻就转回来，仍然没能将狗领回来。

蔡仁说：“你真笨，手里拿着馍也哄不回一条狗。”

儿子说：“狗在那里吃骨头，我拿馍哄它它看都不看。”

蔡仁急了一下。蔡仁什么话也没说。

蔡仁自己去了村长蔡德家。

蔡仁一进村长蔡德家的门就看见自家的那条狗正趴在屋门外没命地啃一块大骨头。

狗抬头看见了他，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一样，丢了骨头站起来。它看见蔡仁朝自己一脸凶像，就贴了墙根往外走，却又舍不得那块骨头，偷眼看一眼蔡仁，又偷眼看一眼那块骨头。

蔡仁站在村长院子里知道不好大声吵狗，要不然村长蔡德还以为是指桑骂槐哩，于是他就对狗狠狠瞪眼睛。

这时候屋里陪客人喝酒的村长蔡德迎出来说：“蔡仁你瞪什么眼睛。你快来喝几杯。”

蔡仁见材长蔡德走出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说：“我不是来喝酒的。”

村长蔡德就说：“那你是有事？”

蔡仁说：“没事没事，我是怕你有客人，忙不过来。我是来帮忙的。

以前蔡德没当村长的时候，他们两家谁家里有事情，都互相帮忙的。

村长蔡德说：“你看你客气啥，都是自家兄弟。”

蔡仁正不知说什么好，却又看见那条狗趁人不备又转回来，于是他用手指了狗说：“你看这条狗，净在这儿添乱，我把它领回去。”

“你领它干啥，我这里有骨头，扔了不如让狗吃了。”村长蔡德说。

“我家里今儿也剩了肉，也剔了骨头，扔了怪可惜了。”蔡仁说。

这时候狗正斜了眼睛一边看一边试探着又去叼那块骨头。村长蔡德看见了就说：“这狗还真有些怕惧。”

蔡仁趁机对狗大声吼道：“还不快回家去！”

蔡仁的这声吼叫是内含了很大力量的，他觉得有了这声吼那狗该调头跑回家去，但出乎他的意料，那狗听见了他的吼叫只是又斜眼看了他一下，抻了脖子仍然去叼那块骨头。狗终于还是叨到了那块骨头才看着他跑回家去。

这让蔡仁威风扫地，他最受不了这个，他觉得这就像自己女人在大街里扇他耳刮子一样让他难堪。

蔡仁回家来看见那狗正在梧桐树下淋漓地啃那块骨头。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那狗似乎意识到了不祥，便先迎上来，讨好地朝他摇头摆尾。

蔡仁看见被狗丢在那里的那块骨头亮白亮白。于是蔡仁飞起一脚朝狗踢去。

狗拖长了声音叫唤着钻进窝里，用眼睛瞟瞟闪闪地看着蔡仁。

蔡仁看见狗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了讨好的意思，相反倒有了几分不满甚至敌意。于是蔡仁便恼了，反了你了。他顺手操起一把铁锨。

这时候，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女人说：“你还说你没有发火，你这是干啥哩！一条狗，一块骨头，让蔡德听见了咋说哩？你快下地锄草吧你，地里草都长疯了。”

蔡仁狠劲将铁锨扔在地上，说天还早哩地里太热。女人说那你在家享福吧。女人说完下地走了。

蔡仁见了女人走出家门就从屋里搬把椅子坐在梧桐树下看着窝里的狗。他知道，自己一离开，狗就又会去前院村长蔡德家里吃骨头。这时候，他听见村长蔡德家的酒饭已毕，村长蔡德打着哈哈往外送客，同时他看见狗也忽然来了精神，并起身欲走。蔡仁就很快地站起来，怒了面容使劲跺跺脚。

狗听见跺脚声浑身惊了一下，在窝里转个圈复又趴下，嘴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吠咽。

蔡仁想不到村长蔡德送走了客人没有回家里睡觉，却走进了他的家门。村长蔡德是来看狗的。村长蔡德看见狗趴在窝里就跟蔡仁说：“狗是不是病了，我刚才听见它直叫唤。是不是也被骨头卡住了？”

“-------它刚才是被骨头卡住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骨头从它嘴里抠出来。”蔡仁这样说着话，看见狗从窝里站起来，跑到村长蔡德跟前摇几摇尾巴，就径直向外走去。蔡仁说：“你看，现在它没事了。你看，它又去你家吃骨头了。”

村长蔡德说：“你看你外气啥，我刚才让你喝酒你都不喝。我家里有酒还有肉。”

蔡仁说：“不是我跟你外气，我晌午炖了肉也喝了酒。”蔡仁说完咽了一口唾沫。

村长蔡德说：“你看你跟我客气，吃喝都是他们的，又不花我的钱。你不喝白不喝，不吃白不吃。”

蔡仁说：“我知道不喝白不喝，不吃白不吃。我晌午真炖了肉也真喝了酒。”蔡仁说话的时候看见村长蔡德有些站不稳，身体一歪一歪，就又说：“你看你喝多了，快坐下歇歇。”

村长蔡德朝他摆了摆手一歪一歪走出去。

蔡仁看着村长蔡德的背影心里说：“喝死你没人偿命！”

现在蔡仁觉得很懊丧、很无能。即使在家里守着，也没能看住一条狗。

蔡仁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天依然热得很，街里的那棵槐树底下总是聚集了一些乘凉的人。屠夫蔡元的肉铺子就开在那棵槐树底下.

屠夫蔡元正懒在躺椅上,看蔡仁径直走过来,以为来了生意,忙从躺椅上站起来,问蔡仁你要割肉吗?

蔡仁说：“我不割肉，我要买骨头。”蔡仁觉得骨头总比肉便宜些。

屠夫蔡元说：“我这里没有骨头，只有肉，你别找便宜。”

蔡仁指了指那排肋骨说：“这不是骨头是什么？”

屠夫蔡元说：“骨头是带在肉上的，想要骨头你买肉回去自己剔。”

蔡仁说：“你这不是坑人吗？拿着骨头当肉卖。要是村长来买骨头你也不卖吗？”

屠夫蔡元说：“谁来都一样。肉和骨头一样价。”

蔡仁说：“那我也要买骨头，我就是要买骨头。“

这样，蔡仁花了15块钱买了二斤骨头。“

树下乘凉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觉得今天蔡仁有些不一样。

蔡仁买了骨头回家去，觉得屠夫蔡元还没有把事情做绝，他发现那些骨头上还是带了一些肉的。他看见村长蔡德扔给狗的那些骨头也是带了一些肉的。他想，骨头上不带些肉又有什么吃头。蔡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骨头放进锅里，兑了足够的水才烧火煮起来。他觉得这样就能多出一些骨头汤给狗吃。

蔡仁在灶间生火煮肉，热出一身臭汗，但猪肉的香味却愈来愈浓，蔡仁一边烧火一边注视着门外，他想，狗的嗅觉最灵敏，它在蔡德家闻到香味就得回来。

果然不出蔡仁所料，他一低头的工夫，狗便驻足在门外了。狗见了蔡仁仍有一些惧怕似的低了一下头。蔡仁便换了一副欢喜脸色，表示既往不咎，并朝狗招了招手，又放低了声音，亲切地唤它过来。狗听话地趴在蔡仁脚边任他抚摸。蔡仁为进一步表示对它的宠爱，就从锅里捞出一块在灶台上，说：“锅里的骨头都是给你吃的。”说着，他从锅里又捞出一块，让狗看一看，然后又放进锅里，才把灶台上的那块骨头喂到狗嘴里。狗轻轻地叼了骨头乖乖地跑到窝里去吃了。蔡仁想这下保险了，狗知道锅里还有骨头，它会为锅里的骨头而守在家里，不会再到村长蔡德那儿去。

蔡仁过才将屋门小心锁好，放心地去地里锄草了。

傍晚，蔡仁和女人孩子从地里收工回家的时候，那狗果然守在家里，见他们回家了，便跑过来摇头摆尾迎接他们，还用嘴去咬蔡仁的裤角儿表示亲热。蔡仁心里舒坦着就去锅里又捞出一块骨头扔给狗。

女人见了就去锅里看究竟，然后一惊一乍地说：“你发啥神经哩，你舍得煮肉吃，不过日子啦。你做死吧你。”

蔡仁说：“我不是煮肉吃，我主要是煮骨头给狗吃。”

女人听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到底你还是跟狗生气。”

“我跟狗生啥气哩。”

“那你就是跟村长蔡德生气。”

蔡仁不吭声了。

女人说：“人家是村长，三天两头有客人来，不是吃肉就是喝酒。你也能三天两头给狗买骨头吃？”

蔡仁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把骨头一点一点的给狗吃，把骨头汤也一勺一勺给狗吃，一直吃了三天，但在第四天，村长蔡德家就又来了客人。

蔡仁是从街里回家时碰见的，他看见还是上次来的那几个人，于是蔡仁就赶紧回家去看他的狗。

狗已经有三天没到村长蔡德家里去了，这中间村长蔡德女人还来过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些骨头，说几天不见狗到俺家里怪想它的，我给它带了些骨头。还对蔡仁说你咋也不到俺家里串门去了，你蔡德哥当个村长，事情忙，倒把你们的兄弟情分生疏了。

蔡仁走进家门的时候，狗也正要走出家门。蔡仁就说：“狗，你往哪里去，回来回来。“

蔡仁看见狗顿了一顿才不情愿地跟他走回来。蔡仁现在因为没有了骨头，所以他觉得很难让狗不去村长蔡德家。他把狗领进厨房里说：“村长蔡德家又来了客人，又要喝酒吃肉扔骨头了。咱家没法和人家村长家比，我没钱三天两头给你买骨头。”他摸了摸狗的头，然后从锅里拿出一块馒头递到狗跟前。狗把头扭到一边。“你又不争气。”他叹了口气走出来，将狗锁在屋里。

蔡仁从家里走出来，到大槐树底下去找屠夫蔡元，他对屠夫蔡元说：“买骨头。”屠夫蔡元说你怎么总是买骨头。蔡仁说那你就不能便宜点。这次蔡仁只要了半斤骨头。屠夫蔡元也只收了蔡仁两块钱。蔡仁拿了骨头回家去，路过代销点的时候，他走进去又买了两包磷化锌。他想，这下好了，往后我再也不用花钱买骨头了。

蔡仁拿着骨头回家来，看见厨房里的狗正隔了门缝看他。他先把一小块骨头朝狗递过去。他看见狗把骨头只在嘴里嚼了一下就咽下去。他说：“反正最后一次了，也不用烧火煮了。他开门把骨头放进狗食盆里，再把两包磷化锌倒进去，他把骨头递给狗说：“这你不能怪我，我不能因为你总是生闲气。”说完他就锁住屋门坐到院子里等着狗将那些骨头吃完。

这时候蔡仁听见村长蔡德家好像并没有喝酒，几个人吵得厉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似乎已经翻了脸，吵闹声越来越大，蔡仁先是听见村长蔡德家门子响，随后就看见村长蔡德女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蔡仁蔡仁你去帮帮忙，要账的--------他们翻脸了。你要不去你蔡德哥就吃亏了。”村长蔡德女人边说边拉着蔡仁往外走，蔡仁看见街里一些人也朝村长家里涌过来。村长蔡德看见蔡仁和村民进了院子，也气壮起来，他指着那几个人说：“你们让大家评评理，在你们饭店里吃饭的又不是我。”

一个说：“那时候你还没当村长哩，都是你们村干部赊账签名哩。”

村长蔡德说：“我又没去吃，谁赊账签名你找谁要钱去。”

另一个说：“现在你是村长了。你们一个大村子还在乎那几个饭钱。”

村长蔡德说：“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我当村长后跟村民财务公开了，没吃喝招待费，谁吃喝谁拿钱。群众都监督着哩，我也没办法。”

另一个说：“你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了好几趟么，给你送了酒，还给你割肉。”

村长蔡德说：“你怎么这样说话，酒又不是我自己喝了，肉也不是我自己吃了。你们也都吃了喝了，我啥也没落着，连骨头也让狗吃了。你说是不是蔡仁。”

蔡仁说：“不是咋的，到现在还没吃完哩。”

满院子的村民一阵哄笑。有人说你们拿酒拿肉来腐蚀我们村干部，我们坚决不答应。说完又笑。

那几个人见村长和村民搞在一起，牛气哄哄，情知不妙，便气哼哼地推着自行车哗哗啦啦走了。

村长蔡德看着他的村民们有些激动，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有村民说：“你啥也别说了村长，只要你们干部不搞大吃大喝，我们就让你当一辈子村长。”

这时候蔡仁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家里。他想起了他的狗正在吃那些拌了毒药的骨头。他迫不及待地将门打开，他看见狗已经平静地躺在那里死去了。他拌在盆子里的药骨头被狗吃得干干净净。

蔡仁站在那里正发呆，村长蔡德走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死狗，有些吃惊地问蔡仁：“狗咋的啦？真给骨头卡死了？”

蔡仁没好气地说：“不是咋的。你当个鸡巴村长，把俺的狗都害死了。”

村长蔡德站在那儿愣了一下，他想不出蔡仁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